漢光舊愛新歡：〈宋〉李清照 聲聲慢 -怎一個愁字了得

怎一個愁字了得

原著：  聲聲慢/〈宋〉李清照

創作者:陳建榜

歌詞

尋尋覓覓  冷冷清清  淒淒慘慘戚戚

乍暖還寒時候  最難將息

三杯兩盞淡酒  怎敵他  晚來風急

雁過也  正傷心  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  憔悴損  如今有誰堪摘

守著窗兒  獨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細雨  到黃昏  點點滴滴

這次第  怎一個  愁字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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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詞賞析

怎一個愁字了得(聲聲慢)

作者：周清河老師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曉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宋‧李清照〈聲聲慢〉 

這闋〈聲聲慢〉詞可說是李清照《漱玉詞》集中最受矚目、流傳最廣的一闋，也是受後世詞評家討論最多、最受好評的一闋。絕大多數評論者悉以為本詞當作於詞人晚年國破家亡、孤苦無依之際，詞意中流露出慘絕悽絕之境，與詞人晚年寒愴淒寂之景況不謀而合，評者依文解意，倒頗有幾分理由。不過倒也有少數不願從眾的論者，斷定本詞非成於作者晚年。曾仔細推敲本詞，其實我也不願從眾，個人以為，本詞當作於詞人屏居青州晚期，或萊州期間，應與〈點絳脣‧閨思〉同一期間。理由如下:

第一: 本詞「尋尋覓覓……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與「連天芳草，望斷歸來路。」〈點絳脣‧閨思〉。和「樓上幾日春寒，簾垂四面，玉闌干慵倚。」〈念奴嬌‧春情〉等同樣是在等遠遊未歸人的意境，詞人等的當然是夫君趙明誠。   

第二: 「梧桐」在古典詩詞中有夫妻和生命象徵之寓意，「梧桐相待老，鴛鴦會雙死。」(孟郊〈烈女操〉) 「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賀鑄〈半死桐〉) 梧桐猶夫妻樹，夫妻折翼遂謂「梧桐半死」。趙明誠病故，易安的悼亡詞: 「西風催襯梧桐落。梧桐落，又還秋色，又還寂寞。」(〈憶秦娥〉) 所以「梧桐落」有悼亡之意。易安對「梧桐半死」、「梧桐落」在詩詞中悼亡意涵是十分清楚的。本詞中「梧桐更兼細雨」，梧桐是在細雨當中，只是處境或有不堪，但未有「半死」、「零落」之意。詞人深知字義意涵，用字遣詞格外斟酌、尤重精準，詞中用「梧桐更兼細雨」，其意至明。所以易安寫作此詞，明誠應尚健在。  

曾是明誠夢寐以求的佳偶，當年晝夢而渴盼成為「詞女之夫」的翩翩佳公子，如今良人心中卻另有所屬，實在是詞人難以面對的打擊，他們婚後膝下猶虛，這「無後為大」的壓力，或許是趙明誠納妾的正當理由，把「無嗣」歸咎於女人身上，何其不公，卻也是古代女子的宿命和莫須有罪名。

《詩經‧衛風‧碩人》：「《詩序》說，莊公嬖愛其妾，冷遇莊姜，故莊姜無子，國人閔之，為作此詩。」

《左傳‧石碏諫寵州吁》(隱公三年): 「衛莊公娶于齊東宮得臣之妹，曰莊姜。美而無子，衛人所為賦〈碩人〉也。」

終風且暴，顧我則笑，謔浪笑敖，中心是悼。

終風且霾，惠然肯來，莫往莫來，悠悠我思。

終風且噎，不日有噎，寤言不寐，願言則嚏。

噎噎其陰，虺虺其雷，寤言不寐，願言則懷。

《詩經‧邶風‧終風》

此詩相傳為莊姜所寫，衛莊姜是一位美麗賢慧的妻子，可惜她沒有生下兒子，於是衛莊公另娶陳國厲媯、載媯姊妹。美而無子，賢而被疏，是衛莊姜一生最大的遺憾。故不敢直指衛莊公，而以風作比喻。極言莊公性情狂爆且陰晴不定，令人難以忍受。

碩人其頎，衣錦褧衣，齊侯之子，衛侯之妻，東宮之妹，邢侯之姨，譚公維私。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盻兮。

碩人敖敖，說於農郊，四牡有驕，朱幩鑣鑣，翟茀以朝，大夫夙退，無使君勞。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鱣鮪發發，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

《詩經‧衛風‧碩人》

《碩人》這首詩的內容是述其美貌，千古傳誦，盛贊其德。第一章敘述莊姜身世；第二章描述莊姜儀容；第三章描寫莊姜出嫁時車馬之壯盛，與衛人歡迎之情；第四章描述莊姜來歸時聲勢之浩蕩。

莊姜美而無子，故莊公移情其妾、冷遇莊姜，飽讀詩書的詞人，對《詩經‧邶風‧終風》一定嫻熟，詞人境遇與莊姜同病相憐，「莊姜之嘆」實自古已然，詞人撫今追昔、感觸尤深矣。

上半闋以十四字疊句開頭，誠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令後世評家驚艷，譽為「千古創格、絕世奇文。」通常煉句精巧容易，平淡入詞則難，易安以「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戚戚。」連疊，卻不著斧鑿痕跡，可謂神來之筆。青州十載，在共同生活過的環境裡，到處都是兩情相悅的痕跡，儘管清晰、卻又遙遠，想「尋尋覓覓」熟稔的身影卻遍尋不著，夢裡千遍的音容笑貌，不待尋覓，已然清晰縈繞、歷歷在目。這「尋尋覓覓」寫盡了欲尋無從的惘然、多少事「不思量自難忘」的清苦。「冷冷清清」是尋覓的結果，偌大的庭院卻空蕩無人，何其冷清，曾心心相映的伊人，卻已迷失，不再多情相守，只剩孤零的心尋尋覓覓，這分冷清怎堪訴說？「冷冷清清」疊出了意境，說不出的冷清，鋪天蓋地，從天際堆到院落再堆滿胸臆……，真是冷進骨髓、冷得人直打哆嗦。走遍庭院、屋舍……的尋覓，徹頭徹尾只有無邊無際的冷清。陷入絕境的跌坐下來，從孤獨的形體到冷寂的心境，裡外俱形單影隻的無依，一無所有的茫然困境，徹底的失望咀嚼「悽悽慘慘」的苦澀況味。「尋尋覓覓」，依稀還抱著希望，想找得些什麽，遍尋之後，裡裡外外只是毫無希望的「冷冷清清」，哀莫大於心死，絕望而跌坐「悽悽慘慘」的困境，深覺自己當前處境的困頓、無望，最後終而迸出「戚戚」兩字，在無解的愁緒纏縛之下，簡直要在憂慮汪洋中滅頂了。詞人以雙聲疊字層層接續，以遲緩音律經營出冷寂無望的情境，沉浸於蕭瑟森冷的環境中，讀者泊著沉緩慢曲陷溺在詞人苦澀無邊的心緒中。宋‧張端義《貴耳集》云：「此乃公孫大娘舞劍手。本朝非無能詞之士，未曾有一下十四疊字者……後疊又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又使疊字，俱無斧鑿痕。」十四個字無一愁字，卻寫得字字銜愁，聲聲含悲，形成一種抑揚頓挫、如泣如訴的音韻效果，彷彿珠落玉盤，聲聲敲進讀者心胸。

「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乍暖還寒」: 指天氣忽冷忽熱。「將息」: 保養生息。落寞寡歡、黯然悒鬱的心情，已讓人慘悽欲絕，偏偏又遇上這樣忽暖忽寒、變化無常的天氣，更加教人難以保養調適。「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曉來風急」。這一句中值得提出來探討的是「曉來風急」，多數版本均作「晚來風急」明代楊慎《詞品》卷二引述本詞即為「怎敵他晚來風急」，而清‧朱彝尊編《詞綜》及其前後詞人所輯版本則均作「曉來風急」，梁令嫻選輯的《藝蘅館詞選》中，易安這首〈聲聲慢〉附錄其父梁啓超的一段話: 「這首詞寫從早到晚一天的實感。那種煢獨淒惶的景況，非本人不能領略，所以一字一淚，都是咬著牙根嚥下。」這「從早到晚一天的實感」之言，說得極為合理。下半闋「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這句詞意，顯然離天黑尚早，一個人枯坐窗前，怎樣熬過漫漫清寂時光等到天黑？接下來「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細雨飄個不停，一直到黃昏時分，雨勢才滴滴答答加大了。照這樣看來，上半闋用「晚來風急」顯然時序不對，下半闋從午後寫到黃昏，上半闋寫清晨到近午，整首詞寫「從早到晚一天的實感」，似乎更合情合理，所以「曉來風急」才更脗合通篇詞意。《爾雅注疏卷六‧釋天第八》: 「日出而風為暴」，故《詩經‧邶風》云：「終風且暴」，是指破曉時分所颳起的暴風。易安嫻熟訓詁，「曉來風急」實取義於《詩經‧邶風‧終風》的「終風且暴」句，故「曉來風急」為易安原句應可確定。經查除了俞平伯、唐圭璋、劉乃昌、吳小如等家作「曉來風急」外，其餘均作「晚來風急」，或許受下半闋的「到黃昏、點點滴滴」的直接印象影響所致。另外這「曉來風急」，除了寫實，詞人別有寓意當可理解。當年亟欲成為「詞女之夫」的良人早生貳心，詞人的「曉來風急」，正是莊姜心中「且暴且霾」的「終風」。無從排遣這苦澀鬱悶，唯有杜康堪寄，可這三杯兩盞薄薄淡酒，怎能抵禦得了晨光裡又急又猛的瑟瑟風寒！

「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雁」:南來北往的候烏，古典詩詞中「魚雁」是書信代稱。雁群列隊天際翺翔，意象極美，又別具意涵，倍受騷人鍾愛。易安常以雁入詞，如：「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一剪梅〉) 、「征鴻過盡，萬千心事難寄」(〈念奴嬌〉)，均經營出極佳極美意境！雁嗚淒厲橫空而來，往往懾人心弦，傷心人聽來尤甚！西風急催，雁群南飛，越過天際，正在愁眉深蹙的傷心時刻，這年年定期來往的鴻雁，應是多次照面過的舊時朋友了，彷彿也帶來了問候致意的溫煦。雁群猶依時序往返，從不失時，遠行的人兒呢？莫非忘了歸期，難道真的人不如雁？

下半闋直接承上半闋感傷而來，「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黃花」: 菊花。「憔悴損」: 「損」: 猶「煞」，即「極了」之意，「憔悴損」，就是「憔悴極了」。等的人未歸，心緒消沉，仰頭卻見似曾相識鴻雁飛過，心中倍覺感傷，低頭瞥見曾經金黃艷麗的菊花，不堪秋霜摧殘，花瓣已凋謝零落，滿地堆積，一副萎靡困頓神色，真是憔悴極了，看了令人心生不忍，花期已過，如今還有誰會來採摘呢？心情盪到了谷底，卻見菊花在霜風中萎謝一地堆疊，更有說不出的疼惜；時光嬗遞，花開花謝原本尋常，然詞人胸臆正鬱悶難消，見花顏殘敗，更添淒苦意緒。易安惆悵「莊姜之嘆」，觸景傷情，倍覺自憐。黃花凋零，明年榮景依舊，可是歲月刻鏤下的容顏卻一年不如一年，詞人惜花更憐己。是時易安四十歲左右，華年不再、秋扇見捐的椎心，更是難以啓齒的傷痛，這句寫花亦寫人，深入其境，讀來格外動人心弦。「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怎生」: 猶云「怎麼」。從一早遍尋無著，說不盡冷寂空蕩，心緒低沉，偏又曉風欺人、薄酒無力，舊識鴻雁卻添新愁，黃菊萎謝更惹艾憐，所見所感，徒增傷懷。無奈之極、困坐窗前，這漫漫長晝，孤獨無依怎麼能熬到天黑呢？「守著窗兒」，詞人明知不可能，猶抱一絲希望，從窗口可望見來人，故「守著窗兒」癡望守候，這殷盼心緒何其煎熬，淒淒長晝、漫漫荒寒，如何才熬到天黑？而天黑之後又如何呢，白天已不堪愁緒纏縛、奄奄一息，冷寂長夜、無邊孤苦，豈不更為難挨、更加噬人？易安以口語入詞，卻意境深邃，細細咀嚼、令人泫然。

「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古典詩文中一向把梧桐和鳳凰作連結。《詩經．大雅．卷阿》：「鳳凰鳴矣，于彼高岡；梧桐生矣，于彼朝陽。菶菶萋萋，雍雍喈喈。」菶菶萋萋，是梧桐的豐茂；雍雍喈喈，是鳳鳴之聲。說梧桐生長茂盛，引得鳳凰啼鳴。《莊子‧秋水》 ：「南方有鳥，其名鵷鶵……非梧桐不止，非楝實不食，非醴泉不飲。」鵷鶵即鳳凰。宋‧鄒博《見聞錄》說：「梧桐百鳥不敢棲，止避鳳凰也。」《詩經．大雅．卷阿》：「鳳凰于飛，翽翽其羽。」鳳凰一雄一雌，因此亦表「愛情」、「夫妻」之意思。後人遂言: 「栽下梧桐樹,引得鳳凰來」。梧桐葉大優美、宜晴宜雨，故得騷人墨客之心。以前的殷實之家，常在院子裡栽种梧桐，不但因為梧桐樹型、葉片俱美，而且梧桐是祥瑞的象徵。「梧桐」在古典詩詞中有夫妻和生命象徵之寓意已於前述。

詞人孤寂枯坐窗下，暮秋涼寒，詞人心境更是嚴霜密佈，森冷天候中飄起雨來，細雨撒在窗前梧桐葉上，蕭蕭瑟瑟，落入詞人耳際倍覺落寞苦澀……，雨打梧桐，到黃昏日暮時分，雨滴成串，滴滴答答打在階前，更如淒清哀歌，自庭前點點敲入心扉、痛徹肺腑。梧桐葉片較大，晴時搖風成歌，雨時點滴如詩，鶼鰈情濃，樹前品茗入詞，風雅無邊、浪漫旖旎。然而此刻只遺孤獨對坐梧桐，繾綣已遠，恩情已斷，懨懨黃昏，梧桐更兼細雨，點點滴滴，猶如聲聲怨懟敲入心坎，愁人欲絕！「這次第，怎一箇、愁字了得」。「這次第」: 猶口語「這般光景」。飽受愁緒折騰，無眠晨起，尋覓無著，已陷悽慘，淡酒無解重愁、不敵曉風，雁已過、人蹤杳，憔悴黃花懾人，枯坐窗前等待天黑，偏只等得梧桐細雨，雨滴如怨如泣，點點滴滴……，從清早到薄暮，愁緒層層堆疊，越積越深、越累越厚，滿胸滿臆，再也無處容納，無以複加的心中痛楚悒鬱，遂噴薄而出，迸作結句：「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把滿坑滿谷的胸中鬱結一口氣吐出，愁之多之重、之濃之厚……已無從言傳、以文字名之，那裡是一個「愁」字所能涵蓋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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