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賞析
夜行黃沙道 – 一段稻香天籟旅程/西江月
作者:朱玉昌(漢光創藝總經理、元智大學中語系兼任助理教授)
微醺的夜,滿載愉悅的歸程,步履輕鬆逍遙,拂面薰風撲鼻,稻穗濃郁芬芳,沁入心脾,渾然忘卻了前一刻滿室時事的抒放。樹梢蟬嘶、田底蛙鳴,交織成悠揚樂章,聲聲在耳。迎睇天際,浮雲游移,似抖落塵灰般還原月的光芒,或許,太過耀眼,騷動枝頭上正欲安寢的喜鵲,慌舞一片。今年,肯定又是農民豐收的一年。
空氣忽然彌漫著抑鬱的雨前氛圍,滿天星斗撤離得只剩輪值的幾顆,擔任先鋒的雨兵,悄然迅疾地在山邊點綴式的預告了黯黮大地。此刻,若不徐行轉快步,必成落湯雞,可是,步伐再快,哪及得落雨,且避避雨吧!咦!林間土地廟旁那幢熟悉的茅草客店怎麼不見了呢?啊!真是糊塗,待彎過路口那座溪橋才看得見哪!
夜的境遇,在詩人筆下,是一種人與自然邂逅的曼妙,詩人善用秋毫的洞察力,將一景一物化作翰墨永恆。不可諱言,詩人擁有著一分敏感的心思,時刻為人間起落不定的棋局,渲染浪漫色彩,因此,時序上的春夏秋冬,景物下的自然秀色,人生中的悲歡離合,樣樣逃不過詩人細膩的筆墨,一首首動人詩篇,一闋闋華美詞章,應運而生。
南宋詞人辛棄疾就將這段夜裡歸途的所見所感,具體化為美麗的文字,寫下千古吟誦不絕的名作〈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透過文字,腦海清晰浮現一幅關於「月風星雨;人鵲蟬蛙,樹稻山林;溪橋廟舍」的夏夜田野景致,牽動的遐想,飽滿而立體。
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
稻花香裡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
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
舊時茆店社林邊,路轉溪橋忽見。
這闋詞在詞意解釋上,一直以來存有「較多」與「較大」兩處紛歧,出入「較多」之處,在上闋第一句「明月別枝驚鵲」裡的「別枝」二個字,因「別枝」有旁枝、斜枝、離枝、揀枝、另一枝、枝頭、樹梢頭等等不同認知,致使這一句譯有「月光驚動樹枝上熟睡的鵲兒」;「月光驚動正在揀枝的鳥鵲」;「明月照射斜枝上的喜鵲,使它驚飛不安」;「明月特別明亮,使正在枝頭棲息的烏鵲都給驚嚇了」;「明月升上樹梢,驚動喜鵲飛離樹枝」;「月光驚醒了鵲鳥們,紛紛飛離樹枝」;「月亮落了,離別了樹枝,把枝上的烏鵲驚動起來」,至少十多種語意組合。
差異「較大」的是下闋末尾「舊時茆店社林邊」和「路轉溪橋忽見」兩句,形成意譯上落差,主要產生在「舊時」和「忽見」兩個關鍵詞上,採後者「忽見」觀點,著重於維持兩句話先後次序的詮釋,自然會合理地作懸疑式安排「那間茅屋客店不見了?」來符合最後「突然出現」的邏輯。而持「舊時」看法譯作,「在忽然出現一座茅屋後,仔細一瞧,原來是『曾經』歇過腳的那家小客店。」重點放在了「過去」所熟悉的事物上,很明顯的,這是一種倒裝句結構的解法。
「舊時」泛指過去或往日。「茆店」是用茅草作屋頂的小客店,「茆」通「茅」。「社」為古代村落前常設置給村民祭祀護佑用的土地神廟。「社林」即土地廟周遭的樹林。「溪橋」坊間亦流傳「溪頭」版本,係溪水上的橋頭。「忽見」意指忽然出現,「見」通「現」。
根據解析,本文開始第二段文字就是順句直譯的寫法,如果按倒裝句鋪陳,第二段後半部就該改寫成:「此刻,若不徐行轉快步,必成落湯雞,可是,步伐再快,哪及得落雨,且避避雨吧!急行中,彎過路口那座溪橋,望前一看,樹林間的土地廟旁有幢茅屋,啊!那不是曾經歇腳過的客店嗎!」二種收尾情境,很容易就能感受出「較大」的差異。
美學大師朱光潛曾為這闋詞作過深度評析,文章收錄在《讀書與做人》〈談白居易和辛棄疾的詞四首〉一文內,針對詞裡這兩處分析,展現了高度的美學眼光,「明月別枝驚鵲」這句,大師特別挑出「別」字作動詞解釋,暗示烏鵲和樹枝對明月有依依不捨的味道,他將全句譯作「月亮落了,離別了樹枝,把枝上的烏鵲驚動起來。」文中指出:「這句話是一種很細緻的寫實,只有在深夜裡見過這種景象的人才懂得這句詩的妙處。烏鵲對光線的感覺是極靈敏的,日蝕時它們就驚動起來,亂飛亂啼,月落時也是這樣。」接著分析:「實際上就是『月落烏啼』的意思,但是比『月落烏啼』說得更生動。」
「舊時茆店社林邊,路轉溪橋忽見。」大師主張這二句是一種倒裝形式的結構,於是解作「正在愁雨,走過溪橋,路轉了方向,就忽然見到社林邊從前歇過的那所茅店。」譯文強調「忽見」的驚喜。他把這種興奮比擬陸游作〈遊山西村〉裡的「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兩句。此外,又因勢利導,進一步深析全文:「通首八句中前六句都在寫景物,只有最後兩句才見出有人在夜行。這兩句對全首便起了返照的作用,因此每句都是在寫夜行了。先藏鋒不露,到最後才一針見血,收尾便有畫龍點睛之妙。」大師鼓勵學習者多多效法這種寫作的技巧。
其實,詩詞的美與詮釋,往往可以不受時空限制,感受會因人而異,未必完全套入作者創作時的框架,懂得掌握這項要領,詩詞才能在某種程度上達到心靈療癒的作用。
作者辛棄疾一生擔任過南宋封疆大吏,因抗金主張,屢受彈劾貶官,這闋詞作是孝宗淳熙八年遭罷黜後,閒居江西上饒時的作品,記敘夏夜行過黃沙嶺,領會一段山村田野的經歷,下筆質樸而精練,集結視、觸、聽、嗅四覺一體,生趣盎然,後世論者視為宋詞中描寫農村素材的少數佳作之一。
手捧著辛棄疾種種史料,多數顯示詞人這一時期回歸鄉野,與農舍為伍,在上饒一待二十年,除其間兩年奉派出任福建提點刑獄暨安撫使外,幾乎沒再離開這個地方,這是歸於平淡,迄今存世詞作六百餘首,近乎二百首完成於此。
想想,人生幾回寒暑?一位失去家鄉(原籍山東為金人吞占)的遊子,漂泊在外乃稀鬆平常,對於一生銜命出仕於四海的旅人,雖歷遍宦海浮沉,也曾踏過無數旖旎風光,卻獨愛「上饒」這一座城!人生如果七十年,願意花上三分之一時間生活在這裡,究竟是單純地喜歡?還是其他理性使然?總不免有分好奇?
查閱《廣信府誌》,自西周以降,上饒便是歷代通往海外的都會型門戶之一,境內名山勝跡豐富,帆檣通達,名流輻輳,糧產著稱於世,貿易繁榮於吳楚間,濕法煉銅在歷史上也綻放著光彩,發展至唐宋,農、工、商業已呈鼎足狀態,是經濟物資的集散中心。除此之外,教育興盛,歷代出宰相達二十三人,進士計二千零九十七人,可謂人文薈萃,已非一般鄉野田園之地。
當時南宋都城在杭州,上饒因地處四省通衢,為重要官商大道,詞人多次赴外地任職時,路經此地而留下深切印象。1180年,詞人奉令擔當隆興知府兼江西安撫使,再過上饒,因地理位置、生活機能等考量,決意在此安置家人,又依選址形勢,親力擘劃「高處建舍,低處辟田」的居住格局,並告誡子孫:「人生在勤,當以力田為先。」將興建的家園取名「稼軒」,其「稼軒居士」自號便是由此而來。
【詞人簡介】
辛棄疾,字坦夫,後改字幼安,別號稼軒,南宋歷城人,是中國歷史上集文學、政治和軍事於一身的愛國者。出生時,中土即為金人所占領,青少時期,曾隨祖父督察軍務,目睹淪陷區黎民疾苦,憎恨侵略者,遂起雪恥報國之心。成年後投身義軍抗金,未幾,南歸宋廷,力主抗金,惜提議均被擱置,且屢遭評擊,一生雖歷受湖北、江西、湖南、福建、浙東安撫使等要職,但終究壯志難伸。其將濃厚愛國熱忱化作詞章,作品擅用典故,舉凡心懷國家統一、譴責時政屈辱、吟詠祖國山川,盡皆入題,可謂抒寫題材廣泛,因文風類於蘇軾,後世將其並稱「蘇辛」,是宋詞「豪放派」代表。現存詞作六百二十餘首,著有《稼軒長短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