悶熱午後,身著白色棉麻襯衫、一頭微顯自然捲的長髮,陳佳音像一抹恬淡清風般現身。畢業於台大政治系的她,如今工作卻與藝術密不可分,台北紐約兩地飛,甚至踏上對岸辦展覽,操著十八般武藝的她,究竟怎麼成為一位藝術策展人?
「我策展,但我不定義自己是一個策展人。」提起訪談主題,她開門見山,然後輕鬆地說:「其實我同時在做很多工作。」
大學期間參與活動和社團,仍多圍繞政治系、國際關係,陳佳音說,當時全無藝術相關活動經驗,連辦藝術季、去做類似實習都沒有,但她對未知的事情都好奇,只要了解不多,都想摸索一番,也善用就讀綜合型大學的優勢,將各類新奇通識課「修好修滿」,包括表演藝術、古美術,甚至連法律也上得津津有味。
「大學對我來說,大抵還是像通識教育,修課是帶你在議題上入門。」她說,但一旦發現興趣所在,「任何時候起步都不嫌晚。」觸角發達、熱衷探索也不容易排斥的性格,讓佳音對許多事都有著廣大包容。「家庭教育讓我從小學到,要懂得放下身段,不要眼高手低。」
這樣的特質讓她成為一個標準的斜槓青年,也在五花八門的事情裡汲取養分。大學後期,她到日本筑波大學交換,接觸了藝術史,長年積累對藝術的熱愛因此被點燃,回台後決定投入藝術產業。
毫無藝術背景的新鮮人
非本科系、沒有任何相關經驗,陳佳音就這樣踏進藝術的世界。她第一份工作在一間藝術新創公司拍賣當代藝術作品,「很感念老闆很給我機會。」既不主修藝術、也沒像後來那麼常跑展覽的她,對市面上耳熟能詳的藝術家一問三不知,為了急起直追,剛入行的陳佳音開始大量閱讀台灣最具代表性的藝術雜誌──《典藏》和《藝術家》。「本來就對這方面有興趣,剛好有機會,就充實自己沒接觸過的東西。」
工作為陳佳音開了大門,讓她逐步琢磨藝術領域的專業,除了學會和市場上收藏家、藝術家打交道,她也做採訪、編輯。透過不斷自我鞭策,在拍賣作品的畫廊裡,她從對藝術家懵懵懂懂,到能夠如數家珍;從不懂得應對進退,到能和各形各色的人侃侃而談;從害怕被別人上前諮詢,到能夠見招拆招、話題不斷,「一開始的時候都是無知的,要自己學習惡補。」對於初進職場的過往,她輕描淡寫,也或者是甘之如飴,可能就是本著對未知領域渴望探索的動力。
在藝術市場打滾過後,她到台北雙年展擔任策展助理。與商業環境不同,雙年展是個全然非商業的機構,處理畫作的手法更為細膩,體制內的程序也更繁瑣,對陳佳音儼然是個「震撼教育」。「在畫廊裡較多的經驗,是認識藝術品的價值面,但到了雙年展,我從很野放的狀態,回到體制內的工作手法。」
過去她能親手接觸畫作可謂機會眾多,但在美術館,光是能站在一旁觀看就已經要偷笑。佈展公司戴著手套小心翼翼地搬移,裝置藝術也得根據平面圖上的固定編號擺放,技術上的瑣碎任務排山倒海而來。「我天生對講究細節其實很缺乏,但在美術館的訓練剛好補足了這塊。當時我協助每件作品做conditional report──拆箱時紀錄下作品狀態,確保進來和出去時狀態一樣。」談及策展助理的過往,她感到受用無窮:「各種細節,像是布展要根據布展手冊這樣的基本概念,原本以為自己已經很專業了,但在那邊工作過才會理解。」
走向策展核心:重拾課本到創業
學術和商業兩種截然不同的經驗,讓陳佳音對藝術工作了解更全面,浸淫台灣藝術職場兩年後,她赴紐約大學攻讀視覺藝術管理研究所。學業終於與當代藝術合流,她的心得卻令人出乎意料:「到了研究所才發現,很多課程的收穫可能遠不如實作;要談理論,也不如大學政治系的某些課更深入。」
她回憶:「研究所的策展課教我們選擇藝術家、展場設計與作品,但實際上,策展遠遠不僅止於此,跟不同人、事、物的磨合溝通,常常才會決定一個展覽最終的樣貌。」
不願侷限課堂,就學期間,她開始為《藝術家雜誌》和美國、兩岸的藝術媒體供稿、撰寫藝術評論,「很直接地幫助我更了解藝術家和作品,對往後策展非常有幫助。」同時,她一邊廣泛地跑展覽,一邊展開各式各樣的接案生活,策展、寫作、採訪、編輯甚至翻譯都一手包辦,課餘時間也和朋友們合作專案。
畢業後,她與志同道合的6個夥伴創辦了新創藝術媒體「SCREEN介面」,主要採訪藝術家,以中英雙語報導推動新媒體藝術的傳播。在創業路上,自然也面臨種種困難,包括本來沒什麼概念的資金問題,以及跟專業和興趣無關的雞毛蒜皮,有時更想打退堂鼓。「遇到這種時候,我都會想著自己所為何來,只要還是值得,就不要放棄。」本著初衷、對藝術的熱情,大事小事在她手上迎刃而解,也培養起她兵來將擋、水來土淹的問題解決能力。
瑣碎面佔80%
好的策展靠溝通
兩年之後,「SCREEN介面」逐步打響知名度,業務開始上門,邀請他們擔任藝術顧問、替藏家找作品,越來越多策展案件也交到她手中。如今身經百戰的她來到了不同的高度,舉凡動線、燈光,甚至如何善用捉襟見肘的財務,這些一般人很少提到的繁雜事務,她的體會更深,在光鮮浪漫的外表之下,「策展工作的瑣碎面應該佔了80%吧,有更大部分,在於溝通。」
策展工作規格有大有小,工作對象的專業也差異甚大,溝通能力也就成了策展人的「隱形配備」。有一年聖誕節,她從紐約飛到山西太原,遇到缺乏經驗的團隊,展場甚至在開展前3天都還沒完工,對方既不懂得要替作品列清單、處理作品的粗糙手法更讓她膽戰心驚。開展前 3天展場不但還沒完工,連廁所馬桶都沒裝上,作品清單只在腦海中、更直接把釘子釘入畫框,處理作品的方式令她看得膽戰心驚。
但即便如此,「放下身段」的家庭教育使她欣然接受各式各樣的策展邀約,也藉此訓練自己的溝通能力。「你必須知道怎麼跟不同類型的人相處,合作時,才能達到你期望的效果;真的不行,就想想折衷的方法。」不先入為主、圓融溫和,熱愛挑戰和冒險的性格,讓陳佳音變得不僅善於與廠商溝通,也懂藝術家的心,她分享時笑說:「有些藝術家其實也不知道怎麼表達自己的作品,有些人則講到停不下來,另外有些人是不知道講什麼,還有人會不斷提到錢,什麼樣的人都有,要用不同的方式去談。」
搭起作品與觀眾的橋「不存在的策展人」
如此複雜多元的工作性質,讓她把策展人比喻為廚師:「拿捏各種調味料、並將食材組合在一起,最適切地表現出來。」也因此,策展人什麼都不用精,卻又什麼都要懂:不是動線設計師,卻必須懂如何排列作品和收線;不是專業的燈光師,卻必須懂得作品的打光會嚴重影響視覺、能判斷怎樣是好的打光、又該找誰來打光;不是藝術家,卻必須了解藝術、了解創作者,明白怎麼製造作者和觀者間的對話。
「我很認同一句話:策展人的工作,是盡量表現藝術家創作想呈現的初衷。」她點出,策展人的角色不是理論家,無需去詮釋展覽,「過度強硬地解讀,你便不是在策展,而是評論。但展覽本身的感動,端賴藝術家的作品,以及你如何呈現它。」
對她而言,極力貼近藝術家的初衷,才是策展人的最高竿,因為「策展人是作品與觀眾間的橋樑」。當一場展覽策劃完善,策展人角色並不濃烈,甚至不會明顯感受到策展人的存在。
踏入策展,從關心開始
台灣藝術市場不大,藏家比起國外相對少,也因為發揮空間小、藝術工作發展有限,無法如其他地區一樣百花齊放。陳佳音說,比起被動接案,在台灣的策展人更得「推動事情發生」,有時連藝術家自己也要出手策展,更使強大的論述和想法成了這份工作在國內的必備能力。
面對展場開銷大走向商業化、缺乏健全藝術環境,藝術風氣難以推動等現實,陳佳音建議,主動關心、將自己投入領域,就是入門的第一步。「台灣的藝術場域裡,還有很多事都能更好,得靠大家一起去發現和努力,我覺得可以從關心開始吧,思考產業能作哪些改變。」
她建議有興趣接觸藝術策展的學生,廣泛吸收、時時練習,透過看展覽、認識藝術家的創作儲備專業,「觀察就是最好的自我練習,看展同時也能思考,如果是你會怎麼做?當你真的有興趣,思考這些問題也會樂在其中。」
海納百川又融會貫通,但儘管揹著一身策展專業,她仍不願自居策展人。「我不喜歡侷限自己,」陳佳音說,「我更想當個可以做事的人,而且想把事做得很好。」比起專業策展這個虛幻的頭銜,或許更貼切地說,她策展,但她也「不只」是個策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