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趙浩宏 圖/趙浩宏攝與林千翔提供
座落在雲林崙背的小小神像工作室,就緊鄰當地信仰中心崙背天后宮的旁邊,這裡除了是林千翔師傅創作神像的地方,更是他從小到大跟著傳統信仰認識生命以及自我成長的故鄉。
神像的製作過程繁複而且具有許多信仰及文化的規範於其中,但隨著台灣過去幾十年神像產業代工化的生產方式轉變,使得大部分與神像產業有關的老師傅都只會部分的技能,而神像的完成改成方便量產和代工的方式製作,使原本的文化性被瓦解,藝術性也逐漸消失,「神像創作」慢慢變成「神像代工」,有些人專職選木頭、有人製作粗胚、有人精雕、有人彩繪粧佛,或是專門負責開斧、開光等科儀,真正十項全能且具有能力從頭到尾將自己的構想實現成為一尊神像的師傅曲指可數。而林千翔師傅就是在台灣當前困難的市場生態下,少數堅持把神像製作提升到藝術層次,並且堅守復興傳統文化價值的新生代師傅。
簽名牌與六合彩,一個量產神像的時代
林千翔的技術源自於自己的父親
小兒麻痺的父親在十三歲的時候就被家長送去特殊教育學校,當時的特教學校除了一般的生活課程外,也十分重視身障者的技能訓練所以年紀輕輕就學會了雕刻。直到十五歲,就隻身離開學校到親戚介紹的木雕廠做日式神像和日式窗花的雕刻,出口日本,但過沒多久就遇到了中國廉價代工的崛起,因此隨著大陸工廠的低價競爭以及父親兄長要求分家獨立的家庭革命,只好放下雕刻刀回到雲林養雞,選擇一個可以自己獨立掙錢的工作。不過在經過了一段時間以後,父親因為對於雕刻念念不忘,心裡認為養雞並不適合自己,所以自己再次拿起雕刻刀,前往雲林麥寮向神像雕刻的前輩丁朝山先生學習,拜師學藝,開始神像雕刻的學徒生活。
簽名牌與六合彩,一個量產神像的時代
林千翔的技術源自於自己的父親
小兒麻痺的父親在十三歲的時候就被家長送去特殊教育學校,當時的特教學校除了一般的生活課程外,也十分重視身障者的技能訓練所以年紀輕輕就學會了雕刻。直到十五歲,就隻身離開學校到親戚介紹的木雕廠做日式神像和日式窗花的雕刻,出口日本,但過沒多久就遇到了中國廉價代工的崛起,因此隨著大陸工廠的低價競爭以及父親兄長要求分家獨立的家庭革命,只好放下雕刻刀回到雲林養雞,選擇一個可以自己獨立掙錢的工作。不過在經過了一段時間以後,父親因為對於雕刻念念不忘,心裡認為養雞並不適合自己,所以自己再次拿起雕刻刀,前往雲林麥寮向神像雕刻的前輩丁朝山先生學習,拜師學藝,開始神像雕刻的學徒生活。
那時正好是1970年代台灣經濟起飛的幾年,景氣大好,許多民眾在工作之餘都十分風靡簽賭大家樂與愛國獎卷,幾乎人手一尊神明帶在身邊「觀名牌」,也因此神像產業大起。根據父親口述,當時的神像就像消耗品一樣,許多人會在簽六合彩前把神像帶到溪邊求號碼,一邊在蘆葦搖曳的石岸旁找到一個好位子,一邊念念有詞的和神明「對話」求明牌,直到晚上一開只要有中頭彩就蓋廟迴向,沒有對中,就把神像推到溪底去,隔天再換一尊神像、換一間廟、換一個神。想當然,大部分的神明都沒有辦法滿足賭客的要求,也因此當時的溪底有許多的神像,自然而然購買新神像的需求也在當時快速提高。而林千翔的父親就在那樣的環境下長大,當時的神像雕刻就是逐利而雕。
70年代的神像雕刻與現在不同,師父教會學徒以後自己就不太需要做,主要負責接單和交給底下的徒弟去雕刻,而為了能夠應付當時接單的量,一間神像雕刻工廠最多曾經聘用到二十七位師傅,而且用生產線分工的方式增加產值,有些師傅就專職雕刻、粉線,有些像是磨砂紙和打底漆就交給女工,訂單量大的時候還會請台中的師傅下來幫忙雕刻粗胚,把流程分工分得很細。而父親就在裡面負責粗胚雕刻,成為生產線之中的一環,一待就待了十年之久。
到了二十九歲,林千翔的父親技術已經純熟,希望能獨立開店,但是為了師徒之情所以不敢在靠近雲林麥寮的地方。直到有一天回到老家對面的雲林崙背媽祖廟前,開始和媽祖婆擲筊找出路,詢問是否可以自己立業展店,一直從台北、台中、高雄一個城市一個城市的問,但都一直拿不到聖杯,當時林千翔的父母兩人坐在廟邊十分苦惱,雖然覺得離師父的店很近似乎有失禮貌,但還是問了最後一個選項「那就在雲林崙背好不好?」,殊不知媽祖連續給了連續三個聖杯回應,那時候剛好是1990年,林家的「信興神像雕刻」正式開業,以泉州派唐山張闇第七代弟子自居。
學習神像製作不只是外皮
林千翔師傅一出生就看到父親成天與神像為伍,自然而然從國小就開始幫忙父親的工作,起初因為小朋友手部的肌肉還發育得不夠健全,沒有辦法把雕刻刀拿得那麼穩,所以先從幫忙磨砂紙開始。但到了國中以後,父親就開始讓他幫忙做一些比較平面且相對簡單的雕工。但是他一直沒有認真學習神像製作,直到十一年前當兵剛退伍之後他才下定決心要繼承家業,成為一位能獨當大局的神像雕刻師傅。
然而,要成為一個神像雕刻師傅並不容易,畢竟要完成一件作品從無到有必須從開斧、粗胚、細胚、上色然後最後的完成,獨立製作出神像,然而隨著生產線的觀念進入現代化社會,以及1970年代大家樂時期神像需求開始需要用量產來滿足的時候,這門技術開始被科層化影響,使得現在的神像雕刻又分成粗胚師傅、金箔師傅、粉線師傅等只擅長一項工的師傅,鮮少有能夠獨立製作神像的人。
當時的影響至今依然十分明顯,就連當代台灣神像產量最大的台南依然大部分都保留著分層代工的文化,這也使得年輕人想成為一個有能力製作神像的師傅變得更加困難,很難在單一師傅身上同時學會粗胚、細胚、開眼、安金彩繪、粉線雕、漆線彩繪、宗教科儀等各式各樣的技術。林千翔自己也感嘆到,要不是自己有一個能擁有多項綜合技術的父親,自己也很難擁有現在的能力。
讓自己找到初衷的澎湖信眾
前面五年從事神像雕刻與粧佛的時光,林千翔大多和父親一起接單製作小批量產神像,直到有一天,一位來自澎湖的大姐忽然因為一篇網路上的地方新聞循線找到崙背奉天宮旁的信興神像雕刻,說自己在萬華和北部找了許多神像都看不到他要的,希望林千翔能為她所敬奉的神明製作一尊「最好的」神像之後,開了一筆很高額的訂金誠懇請託,林千翔想了一陣子,心裡十分擔心雖然單件精緻的神像單價高,但要花費的時間非常長,會影響工作室的收入,不過當時的他心想這位女士跑了那麼遠找到他,心有不忍,於最後還是抱持著姑且一試的心情接下了單,這是他工作五年期後第一尊不是量產的高價訂製神像,一尊軟身的朱府千歲。
神像準備要開工進行開斧儀式時,那位大姐帶了他小學三年級的兒子過來然後跟他說了神像的故事。
原來大姐的兒子在還在她子宮裡的時候被醫院拍出胚胎上有一個黑點,當時護士建議她應該要趕在懷孕三個月前把孩子拿掉,但當時聽到醫院建議的她心裡很不甘願也十分徬徨迷惘,於是開始尋求信仰的慰藉,四處詢問神明的指示,但都沒有正向的回應,直到她找到了朱府千歲王爺。當時王爺告訴她不要擔心,將一切交給祂,只要記得在事成後幫祂把朽敗的神像換新,於是大姐就聽信了神明的承諾。但黑點在事後卻一直沒有消失,持續到了身孕九個月的時候依然存在,儘管抱著許多惶恐,大姐依然將一切交託給神明的承諾,一直到她要出生前幾天進駐病房的時候,超音波忽然照不出那個黑點,孩子也在王爺的保佑之下順利產出。
孩子出生以後,這位母親始終難以忘記王爺給她的恩惠,於是在孩子年紀稍大以後開始在台灣各處找尋合適的師傅為王爺打造一尊新的神像,而且必須是一尊最好的神像,於是後來因緣際會來到了崙背,找到林師傅,找到一個能讓他們安心把信仰寄託的年輕神像雕刻師。
那一天,林師傅心中帶著許多的感觸為木材開斧,帶著慎重的心情以及信眾的信任著手雕刻,那一尊神像一做就是三個月,但從那一刻起,林千翔就下定決心停止代工,要讓自己的雙手為珍惜信仰的信眾製作最精緻的神像。
代工與精工 兩代師傅思維的衝突
「這一路真的超級辛苦。」林師傅用堅毅的語氣為自己目前十一年的神像雕刻下了一個短拮的詮釋。
在技術學有所成以後,林師傅遇到最大的挑戰反而是父親與自己思想上的不一致,尤其在面對神像到底要不要追求精工的問題上始終無法有一絲共鳴。面對大陸市場超低價的挑戰,林師傅認為不應該再以過去那種接單的方式經營這門技術,畢竟時代已經改變,你無法去和機械化生產和大量低價代工的業者競爭,你也很難在陷入競爭之後取得自己的特殊性,然而父親卻依然認為「要拼出一個量才有錢賺」,對於林師傅接手以後一個月只能做出一兩尊神像的做法很不以為然。
然而林師傅堅持要改變,一方面是他已經認清「過了台灣海峽永遠有人會比我們便宜」,更重要的是,他必須要用技術證明自己不只是一個「代工師傅」而是一個「創作者」,他致力於復古追求過去老師傅對於一尊神像的敬畏,用上最精細的工和細心的研究與設計,把神像的藝術層次提高,僅管數量少,但他相信一定會有懂得欣賞的客人願意用更高的單價收藏他的作品,讓神明開光。
然而,這一路上家人的責備一直以來讓自己飽受壓力,尤其是當他為了把工時用來做精緻神像而必須拒絕許多量產訂單,甚至是父親的老客戶也被自己拒絕以後,父親的否決開始不斷在自己的耳邊繚繞,打擊他的堅持。
直到五年前,一位師父在他最低落的時候用自己的經驗告訴他「你一定要堅持現在走得路,一定會有未來,因為一定會有不同層次的客人尋找不同層次的師傅,不用擔心,只需要堅持下去就對了。」讓他一直謹記在心,並且想起那些訂製客人和過去接單客戶拿到神像時的差異讓他越來越相信自己的選擇,堅持下去。但也因為林千翔師傅的堅持,他的作品越來越多人喜歡,也越來越常被邀請到各個地方展覽分享,訂單也穩定很多。
他相信,只要是正確的事情繼續做下去,自己的專業肯定會被看到然後備受肯定。
細心追求台灣的味道
「台灣的味道是任何人都無法仿造的,就算把我的神像從四周拍上許多照片後交給對岸的師傅,無論他仿做幾次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隨著自己的作品越來越被關注,林千翔師傅開始在佛具店裡面看到自己的神像被中國抄襲仿製,也看到很多南部大師的作品被抄襲,但無論看到幾尊,每一尊都和自己的作品相差一大截。雖然依然有許多消費者並不在意品質的好壞,沒有花時間了解神像身上細緻工法之間的差異,但喜歡精緻作品的消費者依然大有人在,就以林師傅自己為例,他目前的訂單已經至少要等到一年半之後,而這就是堅持的結果,不但仔細考究文化與傳統的裝飾細節,也不斷投注心力在整件作品的構思與配色上,讓自己從「神像代工」的師傅成為一個「神像創作」的職人。
這些年來,神像訂製又重新回溫,許多地方的私人會館和一些名人權貴會開始找技術好的師傅為自己製作具有獨特性的神像,並且告訴師傅自己對於神像的期待。除了地方性的媽祖和王爺最多人製作以外,近期越來越多年輕人會開始因為造型和信仰流行而開始供奉原本很小眾信仰的泉州三邑鄉土神廣澤尊王,光廣澤尊王就佔了林師傅明年二十件訂單中的四件,而每一尊神像背後都有不同的故事,而這不但證實神像開始傳到年輕人手中,這些年輕客人對於林師傅的信任對他來說更是偌大的回饋。所以他也在最近一年更相信自己的努力是有成果的,只要願意認真經營,一定能讓越來越多新生代的信徒看到一尊神像所擁有的重要性,並且從每一雙重新開眼的神明眼中收到自己用雙手從這片土地所汲取的情感,只屬於台灣人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