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賞析
簾捲西風 – 醉花陰裡病中相思
作者：朱玉昌（元智大學中語系兼任助理教授‧漢光教育基金會顧問）
「世人有害相思者，茶飯不思，以致形銷骨立。」這句由南方流傳開來的民人俗語，究竟源於何時？何者？早已無人知曉，但「相思」作為「傷殘愛情」的淒美象徵倒是縱橫古今、歷久彌新。
有人說，相思是一種成長的痛，痛得多苦？像柳永刻骨銘心留下的「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亦或李太白用字字血淚寫下的「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長相思，摧心肝」？相思像一把尺，苦愈深，尺愈長。
歷代詩人裡，王維算是少數面對愛情的理性者之一，詩作「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提點世間男女趁早為「相思」未雨綢繆。人人生就一顆浪漫情種，挑戰著「人生自是有情痴」的關卡，既有享受，也須接受考驗，不慎克制不住情愫犯病者，輕者悱惻自憐，重則絕症害命，半點不由人。所幸文采者，將心境刻劃於紙上，織成張張情網，拋向人海，撫慰那些同病相憐、不擅文墨的癡男怨女。
相思之人總會多些感觸，若身子骨恰巧害出真病來，一時渴望獲得關愛的矯情，便足以提煉出另種層次的病裡相思。這種相思，不是無病呻吟，而是強化人、事、物銘肌鏤骨的意涵。看看曹雪芹筆下虛構的林黛玉就是最佳範例，徒留多少人的深情喟嘆。
而擅寫相思的真實人物是李清照。很多人對李清照傳世作品如數家珍，因完整沒有爭議的詞作約略四十五闋，但闋闋動人，論及相思愁緒瀰漫了幾個世紀，觸動著千千萬萬、男男女女的心扉，說病中相思，最經典的當推〈醉花陰〉莫屬。
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銷金獸。
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
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
莫道不銷魂，簾捲西風，人比黃花瘦。
詞意從字面延伸，畫面是由五個分鏡場景的連續跳接動作所組成，第一顆鏡頭落在室內透著室外光線，屋內一片灰霧濛濛旦晝的影像，景深自遠而近，以淡入淡出方式，切換到第二顆鏡頭。桌几上香爐輕煙裊裊，與空氣凝結布成滿室，伴襯的光源從亮白轉昏黃，慢慢進入夜的氛圍，鏡頭循序游移至床邊徐徐輕飄的紗帳，帳下床榻上隱約有個人兒。
第三顆鏡頭穿越紗帳轉特寫定格在女孩孤枕難眠的惆悵面容。第四顆鏡頭設立在黃昏室外花圃的菊秋中，一對男女齊眉弄菊、舉案品酒，好不歡樂。最後一顆鏡頭定位於窗台前秋風波波掀起微揚的簾幔，女孩起身走到窗前望著窗外，落寞孤寂的身影由近而遠，逐漸與室內花瓶斜插的一朵黃菊相疊映。
閱歷坊間數十篇關於李清照〈醉花陰〉作品之研究或詳解，無任何一種版本述及詞人該作是闋「病中相思」之作，既然如此，「病中相思」該從何說起？關鍵在於「瑞腦」二字，多數版本將瑞腦一筆帶過僅作香料解釋，並未進一步分析燃燻瑞腦之作用。
「瑞腦」即龍瑞腦或龍腦香，也稱冰片，常作藥用。為香科植物，成形於樹幹裂縫，樹脂凝結後成類白色結晶體，體積大者呈薄片狀，小者為細屑顆粒，燃煙低，卻香氣濃郁，唐宋時期，波斯、大食等產國將其進貢給中國朝廷，因質地純淨略顯珍貴，古人稱作「龍腦」。
根據《史記‧貨殖列傳》記載，西漢王朝在廣州地區已見瑞腦蹤跡。另依照唐代蘇敬編纂《新修本草》、北宋王兗撰之《博濟方》、明朝李時珍著作《本草綱目》等……醫學經典所載，龍腦樹脂具有清熱，治療咽喉腫痛、口腔潰瘍、耳清目明等功效，以燒煙薰鼻，可以吐出痰涎，治癒頭風。由此研判，詞人燒瑞腦聞香，乃暗喻病徵，兼已作緩解病痛症狀。
「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銷金獸。」凝視著獸形香爐燃起滿室的氤氳發呆，爐中冰片焚燒時四溢的龍腦香氣，似乎緩解不了病體的不適，而相思的惆悵，鎮日糾纏著內心教人難以鬆放。「薄霧濃雲」原指自然界中濃密的雲層和稀薄的煙霧，此處作因香爐燃燒冰片所揚起的陣陣煙霧，樣似薄霧濃雲籠罩著屋內。「永晝」為整天的意思。此處蘊含時間漫長與空間寂寥二項因素，用以強化愁緒的效果。「永」係長。「銷」同「消」，指溶解、燃燒。「金獸」以金屬製成的獸形香爐。首兩句詞人即說明了整日為病體與相思所苦。
「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又見重陽到來，每逢佳節倍思親呀！此刻，只能拖著病體將頭依偎在新婚共枕的瓷枕上，獨自側臥碧紗帳中想念著你，即便入夜後的涼意已浸透了我的身軀，但再涼，也涼不過你不在身邊的淒涼。「玉枕」以瓷土精燒的枕頭，瓷白如玉。「紗廚」指碧紗蚊帳，一般床榻四角豎木桿為支撐架，架上垂罩著碧色輕紗，主要用以避開蚊蟲叮咬。「涼」此處具有肌膚觸感之涼與心靈空虛之涼雙重含意。
「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黃昏時分，坐在菊圃裡的竹籬笆旁飲酒，淡淡菊花清香隨風撲來，沾染一身的芬芳。上半闋結束在詞人躺臥床榻上的夜裡，明顯地，下半闋啟始兩句詞人用了回溯的倒敘手法，若上半闋停頓時那分淒冷的思念是種文學伏筆，那麼下半闋倒敘回憶就不該只是純粹一個人在傍晚的菊圃中獨酌思念，何況有病體纏身的不便，當是接續憶起曾與夫婿在過往數個重陽時節裡共度的浪漫時光。
若順著上半闋邏輯，這二句更貼切的譯作應為：憶起那些年的重陽佳節，我倆一塊兒在菊圃裡採香弄菊，握酒閒話的交融情境，回想起來，還真令人唏噓與神傷啊。「東籬」泛指菊圃。乃借陶淵明〈飲酒〉詩中「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詩句，代表賞菊的地方。「暗香」係譬喻菊花的幽香。「有暗香盈袖」源引古詩〈庭中有奇樹〉「馨香盈懷袖，路遠莫致之。」詩句。指花香沾滿衣袖。
「莫道不銷魂，簾捲西風，人比黃花瘦。」或許，可以不用觸景傷情，但千萬別說相思不會使人心迷神惑，要知，相思的痛，足以讓人魂歸九霄呀！屋外淒冷的風不斷地掀動著窗前的珠簾，迫人頓生無計消愁的寒意，相思啊！相思！在內心愁苦不堪和病體落寞蕭索的雙重煎熬下，人若比花瘦，不難。「莫道」不用說。「銷魂」形容為情所惑而心亂神迷的樣子，也可作極度憂傷解釋。「西風」係秋風。「簾捲西風」這裡指秋風吹拂掀起簾幕。「黃花」即菊花。
綜觀全詞，皆因「相思」而起，因「相思」而「愁」，因「愁」而「病」，因「病」而「瘦」。上半闋詞人困頓於愁病中不能自拔，孤寂底下再一次接受佳節凌遲，但病虛臥床的內心，絲毫不曾休止惦念著遠方愛人，病中相思又愁上加愁，更顯哀戚。下半闋詞人文采盡現，先巧筆追憶夫妻曾經擁有東籬把酒、菊香盈袖的良辰美景，後與當下形單影隻、淒清場景、枯槁病容互成對比，平添憐香惜玉之情。詞人短短五十二個字，寫盡相思之絕，讓詞作成為相思泣血的千古傳誦經典。
元代作家伊世珍在其小說著作《嫏嬛記》中卷裡，針對這闋詞作，引述了一段軼聞，記敘重陽時分，李清照因太過思念遠在他鄉的夫婿趙明誠，信手填了〈醉花陰〉寄給先生，趙明誠讀後自嘆弗如卻又不服輸，廢寢忘餐閉關三晝夜，成詞五十闋，再夾雜〈醉花陰〉遞送文友陸德夫鑑賞，經文友全數評鑑完畢，僅得絕佳三句：「莫道不消魂，簾捲西風，人比黃花瘦。」該詞作遂成美談。
【詞人簡介】
李清照，號易安居士，宋代齊州章丘人，為中國文學史上著名女詞人，亦有「千古第一才女」之雅譽。出生書香門第，年少即工詩善詞，十八歲出嫁，婚後潛心文學藝術與金石研究。北宋覆亡前，生活優渥，靖康難流落江南，接連遭逢夫歿；蒐藏書畫被竊；金石古卷散佚。受創未久再嫁，卻於數月後離異，生計遂陷困頓，晚景淒涼。一生歷經國破家亡，創作風格丕變，由天真明快轉為沉鬱悲愴。但對詩詞分界嚴謹，提出「詞，別是一家」之說，主張作詞須尚文雅；協音律，鋪敘、典重與故實，將婉約詞派推進高峰，開創了「易安體」風格。其著作據《宋史‧藝文志》載，計有《易安居士文集》七卷、《易安詞》八卷，惜俱散失。現存《漱玉詞》輯本約四十五首及存疑十餘首。
